晏河清

【原耽】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稻城

  晴天的云层看着总要更高一点,我站在地面上,放眼没有高峰和山峦。草被稀疏地压在乱石下面,偶尔有低矮的灌木丛生,坐上半人高的石头,腿晃悠着踹了一下直挺挺伸出来的草——作为多年生杂类草你还是有点秀了。

  身后地面上有个不大不小的水洼,底下铺着交缠的根茎,理论上来讲一望无际的高原面上有这种体块的石头大概率是冰川堆积遗迹。捻了个石子往水面扔,波纹荡开是檐口落雨的声音,拍拍活的冰川遗迹,想来理论还来自于大学时候濒临及格的自然地理。

  外套不挡风,从领口凉进了腰腹,我想如果有一个睡袋就可以在这儿躺上一天一夜,然后生死有命。掐断那根一枝独秀的草,绕出个圈再把过长的头尾搭上去卡住,还应该有朵娇娇软软的小白花。

  偏僻到一天找不到落脚地也不太可能。彩绘格子的窗框和檐下显眼的带状彩饰大概是这里的标配,少数民族聚居地总该有些特别的差异点。进门踩几步楼梯是一个昏暗到只有灯光的大厅,暖红的光映到桌面上,跟烛火的颜色挺像,但不会风一过就有灯影晃。

  留宿的游客少,能凑上一桌不容易。小巧的纸杯被烫得发软,怀着某种神秘的心思抿了一口——我把这不合口的味道归咎于酥油茶不正宗,以及纸杯太劣质。毕竟确实不太想怀疑自身的欣赏水平。筷子撬了一小块酸奶下来,还没有等化开,表情管控就开始没有那么自如,这么着,大厅的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老板和善地微笑着,后面跟着的人让我有点想把这一盆酸奶一点儿不剩地塞他嘴里,再浇上纸杯二次加工过的油茶,而后让我那下午从草场摊位上买的围巾带着草原与风自由的气息从他眼前掠过,背影像一个孤高而冷漠的游者。

  但是我没有,因为交了房费,有点贵,还不太好退。还是不太想怀疑我这优异的欣赏水平,但等它在嘴里完全化开,随之而来很轻也很熟悉的笑声……此时我有理由怀疑是这个人败坏了酸奶的口感。

  “好久不见。”

  “……”收了你那碍眼的笑我考虑搭理你。

  软嗒嗒的米饭泛着水润的光泽,一道道菜摆上来——老板你这米饭好香啊,口感好棒!老板手艺好啊,很合口味,老板娘真有福气!

  一筷子青椒刨一口饭嚼了几口咽下去,保持赞赏的微笑欣喜地抬眼扫了一圈记住这些人阿谀奉承的面孔。视线落到对面的时候顿了顿,看他搁了筷子喝了点水,朝这边动了动嘴,应该没出声,看口型是——什么,看不出来,滚。下意识端起纸杯一口喝了大半,搁那么久还是烫,不光烫还迷眼睛。

  这小破店真是待不下去了。房间里倒是装了窗户,外面浓郁的深蓝降下来,白光在天边透过云层,从那个方向,穿山过林的风裹挟着湿气穿膛,水珠子在胸腔里往下滴,落地作响。

  下雨了。

  从小破店出来四五十公里以外有个景区,我称之为小破景区,单纯因为贵得咬人,风景另说。

  木栈道下面流水绕芳草,潺潺潺潺潺潺……之前反省过这些年走不少地方到底有没有很实际的价值,比如心灵受到净化之类的?结果是好像没有,日子久了连记忆和地名都对不上号,亏。从包里掏出一个花生递出去,尾巴上一道黄一道棕的松鼠拿两只爪子抱住就往后撤——谁的相机没关声音,听着还挺清脆。

  藏传佛教的寺庙,白墙金顶,窗户外面有梯形状的黑色涂边,檐下金色布巾垂落翻飞,门外戴着红色鸭舌帽的喇嘛似乎格外高深莫测,以我加起来四百五的度数来看,他的目光应当很迷离,参不透世事,大约也参不透佛法无边。

  殿上白烟缭绕,两侧的厅里诵经声安宁回响,“而那个寺庙,庄严肃静,有喇嘛在殿内念经焚香;你喜欢冰川吗喜欢松鼠吗喜欢走在流水上架起的长廊吗……”

  拍拍木制栏杆,放眼起伏和缓的湿地草原,遍野的花儿杂乱地簇拥着往外延,延伸到神山脚下,延伸到山脊冷白的棱角之下。刚好像瞥到栏杆边竖着块牌子——三神山由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三座雪峰组成,分别代表观音菩萨、文殊菩萨、金刚手菩萨。那拜拜求平安,手机揣兜里垂首合十,指尖抵到额上,抬眼那一个四目相对——

  很久之后再想起来,还是觉得这是我经历过最动人心魄的一个对视,尽管可能没戴眼镜的原因占了大半。在模糊的视野里,众人都泯然,偏偏我站的那个地方看过去,有光穿过山和雪从湖面粼粼反射而来,于是我看不见他,他却和漫山遍野的景一同归入我,而后怦然,然不知所以。

  在他肩上拍了拍,顺势按着一起往栏杆上靠,“门票不贵?”“贵。”“贵你还来,亏不亏。”……“亏不亏的,也不能这么算。”嗯?“怎么个意思,遇着我不膈应啊。”

  我猜在这短短两三个小时里我由近视逆转成了远视,看他和看庙前迷离的喇嘛一个样,以参不透为代名词。“坐会儿?”“不坐。”坐什么坐,翻越栏杆出去享受畜牧业的芬芳吗。

  安安心心坐在围巾上,神山还是很远。“遇见你挺开心的。”手撑在地上被石子硌得有些疼,我转头看他,看眉目,看笑弧,看他耳畔发丝扬起,又被下一缕风抚平……于是最难以自制不过我再遇见你,把你每一寸都品尽,也找不出究竟哪一分不合心意。

  不远处谁的手机铃声响了,我调笑似的凑得更近些,轻着声音跟了两句,“我用情付诸流水,爱比不爱可悲,听山盟海誓曾经说得字字都珍贵。”

  “好听?”“好听的。”“收费。”手上被放了一颗花生——嗯?“我是松鼠吗。”

  身边上山下山的人来来往往,朝气蓬勃满面红光,我的速率大概跟他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连带着身边的人跟饭后消食散步的老人一个样。出露的黑色石块铺成蜿蜒山路,靠山壁的一侧有细流汇聚,白头的雪山还在高处,云雾飘渺。

  我看向他的时候,恰巧遇着他往另几座山的山顶望,眼睛里映了厚重的山岳,肃穆庄严,像高山之上有他供奉的神明,平湖拦路风止鸟藏也要以身化舟浮水而去。他活得认真,坚定,充实,坦荡。我就不一样了,懒散,自在,不求上进,漫无目的,也随心所欲。

  不自觉放慢了步子,“懒得走了,打道回府。”“不去看看雪山吗。”“不想去,往后总还有机会。”眼前一片空阔,往下有湖泊澄明,零星的马缀在周围,草被上的花和兔子远成了云絮的背景。

  “差不多也算值回票价了,不走了。”下巴冲他点了点,“你接着走吧,到顶上给我拍照,四舍五入我也算到此一游。”嗯——“咱们就此别过。”

  “你不想遇到我。”

  “怎么算呢,要不是这次恰巧碰到,你可能早已经见过我最后一面了。”

  “我还有你的联系方式。”

  “嗯?别看现在网络交通都挺发达,我说今儿是最后一面,你还真不一定能见着我下一面。”

  “拽我干嘛,前面有狙击手瞄我啊。”

  “只是少一面,不是最后一面。”

  本来想回头呛他一句,看到他的那一刻,忽然就觉得不该说话了——站的地方在斜坡上,刚晃悠了两步,现在看有点仰视的意思,跟我在山下看他的一眼很像。于是万般思绪藏在崇山中,山一笑,就从林间抖落,从冰面化开,让云雾揣在怀里远走他乡。

  “好,看咱俩缘分够不够。”

  我只是在跟自己较劲,你安安心心的,我走了啊。

  景区大门的侧方有一个斜坡,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亚洲野猪群。那是猪吗,是吧。从口袋里再掏出一个花生,嗯?不太好掰。压着两瓣壳的接缝往下一按……这算欺骗消费者吗。本来该有两个白白胖胖的花生在的位置,两颗亮红的豆子窝着,夕阳一扫,晃眼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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